最近,社群媒体河道上越来越多朋友分享她们「听书」。
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生活中充斥着漫长的通勤、琐碎的家事劳动、以及夜晚入睡前必须让睫状肌也放松的时光,另一方面或许「读书」跟「听书」确实有不一样之处。
聆听制造了另一种空间感,一种截然不同的亲密度。你走入说话者的小房间,与他当面对坐。他有话要说,而你凝视玛莉娜。
香港诗人廖伟棠的有声作品《诗意:关於新诗的三十种注脚》每个篇章都不长,约莫十来至二十分钟。名为文学课程,但没有什麽在上课的感觉。他讲洛夫、瘂弦、管管、夏宇,也讲林亨泰、宫泽贤治跟策兰。许多引用当然都是名诗,或许你也都读过防风林之外还有防风林,但没有听过的是廖伟棠本人的看法。这是有趣的地方,其一。
虽然廖伟棠在台湾早已颇负盛名,我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有一把低沈柔滑如黑巧克力的声音。然而让我更感兴趣的是,这整体而言当然是华语(北京话)课程,然而他唯独在朗诵自己与他人诗作时,用的是他的母语,香港话。
为了要让尽可能多数人听懂,必须讲北京话。不过唯独在念诗的时候不可以让步。有点像是这种感觉。
诗与读诗时的声音密不可分向来是个有趣的问题,备受欧陆哲学思想家推崇,甚至时不时就被引用入着作中的德国诗人保罗‧策兰,对於不晓德语的人来说实在很难理解其奥妙。策兰诗作的美受到语言与翻译的隔阂,宛如从地球观测火星。同样的假设与误解,则躲在通同汉字背後──我们假设每个人都是用北京话在心中默读中文现代诗,但其实不然。
於是廖伟棠的香港话朗诵版本,就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提醒。提醒同样的文字并不是用同样的音韵被听见。这是有趣的地方,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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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关於新诗的三十种注脚》总长度十四小时51分钟,内容实在广到无法详举,讨论内容许多都是我个人也非常推崇的好诗,廖伟棠的诠释观点亦相当精炼,固不待言。不过其中有三位诗人是我特别感兴趣,想特别提出来的。
一是中国农村女诗人余秀华。这套课程提到的女诗人以比例上来说并不多,余秀华是其中一个。2015年前後她在中国一跃成为「现象级」当红诗人,成名作之一是〈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光是看诗名就可以想像被分类在课程十五「丑的诗意」并不算奇怪。
廖伟棠在课程中分析的对象是余秀华〈我养的狗,叫小巫〉,他赋予了这首诗堪称教科书般正确的女性主义诠释。不过对我来说,好像有点太小心又太政治正确了。2016年中国导演范俭拍了一部余秀华的纪录片,与她的诗集同名,叫做《摇摇晃晃的人间》。无论你喜欢或者不喜欢余秀华的诗,这部纪录片都非常值得一看。《摇摇晃晃的人间》记录余秀华成为「农村文学偶像」後,想跟原本就没有爱情的丈夫离婚的过程。但这绝对不是一部女性主义战胜媒妁之言的纪录片,反倒是关於「自由」本身何其空洞的实录。
说余秀华的诗「丑陋」可以说是正确的,但同时也有点尴尬。因为余秀华不只是一个高中学历的湖北乡村农妇,更是一位出生时遭遇意外而患有脑性麻痹的女子。中国称这样的人为「残疾人」,这词汇总觉得很不好听。她不良於行,面部亦不对称,以传统观念来说,不能说是「美的」。她的父母担心女儿下半辈子无人照顾,於是在她十九岁时招赘了一位外地来打工的男子当她的丈夫,两人育有一子。
余秀华自称在婚姻中并不快乐,因为她根本跟丈夫没有感情基础,也没有话聊。纪录片中的余秀华是个伶牙俐齿(尽管脑性麻痹使她说话有些费力)、十分聪明豪迈的中年女子。但同时也呈现了即将被抛弃的丈夫那一面的故事,那是个四处飘泊到处打零工的蓝领阶级男子,闲暇时就喝酒,想破脑袋也不懂为什麽老婆跟他感情不好经常打架是一回事,忽然变得有名气之後竟然就真的不要他。
《摇摇晃晃的人间》里余秀华追求爱情,认为自己值得自由恋爱。但她的父母却显得十分苦恼,因为如果原本被视为「残疾人」的女儿「一红起来就离婚」,抛弃原本做人也很踏实孝顺的女婿,会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势利眼的坏人。余秀华则在镜头前嚷嚷,说谁管其他人怎麽想。
这桩极度荒谬的真人真事,显示了中国在富丽堂皇的大都会之外,农村生活依然充斥着「非现代」的各种问题。站在余秀华的立场,她固然会想要透过网路名气带来的经济独立挣脱婚姻的束缚,这也是她的权利。但站在她当时的丈夫的立场,在自己没有什麽改变的状况下,因为妻子社会地位变化而失去打完零工後可以回去的「家」,则是极为恐怖的恶梦。
我们在诗中,在纪录片中,都一再听见聪明伶俐的余秀华主张丈夫的各种「反女权」错误,当镜头对准那个皮肤晒得黧黑,即将沦为孤家寡人的男性时,他却只是咧着嘴,除了「她对我不好,说要给钱才能跟她上床」之外,找不出半点为自己辩护的说词,他甚至可能没有想过在这麽丢脸的状况下,「拒绝被拍摄」也是一个选项。
更讽刺的是,片中拍摄余秀华去参加「关於她的研讨会」,与会学者除了她之外清一色都是男性。她讲了些什麽,台下掌声零零落落。毕竟她只是个「社会现象」不需要到场与发言。导演隔着镜头与她用声音对话,她说她爱上了一个温文儒雅的男性学者,想要恢复单身去告白。
纪录片的最後是余秀华依然独自坐在农村家中的小屋前。她给了前夫一笔钱,恢复单身,但是告白显然没成功。当先前导演与她对话时,特别小心翼翼的感觉,就已经暗示了余秀华对於「自由」之後的想像,特别是对爱的想像,极可能是不切实际的。
当文学评论处理到当代还活着的诗人,以及她们的诗,难免遇到这样的困境。当然我们可以只讨论文本本身的意义,也可以抽象的讨论这个世界该如何如何,女性值得更平等的待遇云云,但是女诗人不只是女人、诗人,她们同时还有很多其他身分,假想中的敌人也不只是男人、施暴者,同时也可能是被体质不良的国家经济政治政策流放的最底层劳工。当余秀华参与「底层文学」研讨会时,她究竟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类还是只是一种社会问题的代表?她固然是受压迫者,但她对抗的人事物不也是受压迫者?这就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
其他两位我想特别提出来讨论的是南韩诗人高银跟已故的中国旅纽西兰诗人顾城。高银对台湾读者来说或许比较陌生,首先他是一位爱国者,年轻时曾经因为参与民主运动多次入狱,还曾被以「叛国罪」判刑20年。今日南韩民主化之後,高银则摇身一变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教科书中都列有他的诗作,可见其名望与影响力。
高银的诗好不好,或者他的政治理念是否崇高,都是肯定的。不过另外一件值得讨论的事情则是,2018年左右#MeToo运动影响到南韩,开始有不只一位文坛女作家出面揭发高银是个长期以自身权位实施性骚扰的惯犯。影响所及,南韩政府不得不解除他在民族语辞典编撰事业会理事长的职位以平息丑闻。
提出这件事情并不是想要反对任何人选录高银的诗作,课程中确实有提到高银「卷入#MeToo事件绝缘诺贝尔文学奖」,而且就我的观点,即使是人品有瑕疵者的好作品仍然具有艺术价值而值得被关注跟理解。不过比较有趣的倒是,据我所知,整个华语文学界还有不少行径跟高银类似的人,过着不受揭发、逍遥法外的生活。即使有人知道部分内情,但依然选择假装不知道,好像真的人品归人品,作品归作品。这是很耐人寻味的倾向。
作品极受欢迎的中国诗人顾城则是另一个状况,1993年他在纽西兰激流岛以斧头杀妻後自缢身亡。数十年来,顾城很少被当成是个杀人犯对待,而是被一再的美化,譬如认为这不是一桩可怕又残忍的犯罪,而只是一个很有艺术性的才子的「癫狂悲剧」之类的。之所以一再被美化,主要原因可能是他具有文革时期反抗精神的指标代表性,毕竟他写下了这麽知名的句子: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某方面来说,顾城的所作所为比高银糟得多,高银至少还确保他的受害者活着。但另一方面,顾城被大多数人宽宥的理由跟高银被某些人宽宥的理由差不多,就是他们是某个时代悲剧的浓缩,历史的化身。如果人们依然爱这些作家爱到可以无视他的犯罪,只能说大家对於自己锺爱的时代未免也太迷恋了。
廖伟棠特别处理了顾城其人的矛盾,他说:「我们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杀人凶手…他可能是当代中国诗歌最有童心的。其实这两者并不冲突,儿童也有残忍的一面,残忍的人呢,也并不是说生来残忍,有的时候就是在自己的梦幻遇到现实巨大碰撞以後铤而走险。但是我们读诗的时候,还是要把这两者分开来。前一个顾城不影响後一个顾城的优秀;後一个顾城,也不能成为前一个顾城脱罪的托词。没有这种清醒的话,我们就不是一个现代人。」
有上述这些解释,比不讨论顾城是个杀人犯就开始歌颂他来得好太多,这也是我现在能心安理得介绍这份课程的原因。只是我还真的有点好奇如果顾城是在2020年才杀妻,是否作品就会直接被下架?换句话说,尚未经历#MeToo的90年代果真是个杀妻的黄金年代?
尽管以上写了很多《诗意:关於新诗的三十种注脚》的不同看法,但只是因为课程内容触及非常多值得讨论的人跟作品,所以特别有可以写的事情而已。整个听完,大概就能走出去跟别人说你是小有研究的华语现代诗读者了。丰富、严谨,具有教育性,这是我对《诗意:关於新诗的三十种注脚》的整体评价,推荐想要入门现代诗的读者去听。
有声课程资讯
名称:《诗意:关於新诗的三十种注脚》
讲者:廖伟棠
出版:遍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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