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曾於战後刊载过谷崎润一郎《细雪》的女性杂志《妇人公论》,在邀请三浦紫苑以「女人们的故事」为题连载小说时,三浦紫苑37岁。在她笔下诞生了一名与她同龄的刺绣家牧田佐知,也有着她亲生儿女般,一生做好一件事的专心致志,又时而温吞、时而脱线的偏离了日本整齐划一的社会人规格。虽然小说家的才能在於描写自己以外的人物,当佐知对她一针一线安排成就的刺绣作品引以为豪,赶着截稿日,偶尔不安於无人欣赏时,同样镇日埋首桌前,一字一句填出多彩绘卷的三浦紫苑,也许并非未曾留心创作的相似之处。
当佐知暗自埋怨普罗大众不谙功夫技巧,一句「好可爱喔!」就轻松消费呕心沥血的刺绣成果:「好想将每一针注入我的情感,直接绣到你们这些人的灵魂上!用你们的灵魂喷出来的鲜血将白线染红,绣出再逼真不过的骷髅!」佐知内心的波涛汹涌又有多少回流小说家心中?於是对於本书,我也会尝试给予比「好有趣喔,乌鸦还会突然讲话!」更细致的回馈。
《住那个家的四个女人》是句不寻常的说法,表示这个屋檐底下的人们并非由身份名号牵在一起,至多以「住在那个家里」介绍自己。她们不像《细雪》的莳冈家般互为姊妹,并非姻亲或浪漫伴侣,也不是念书时熟识又一起长大的挚友。可说是室友以上,无限接近家人,令人首先联想到跨世代共居;一下拌嘴,一下在床铺上漫无天地的聊到三更半夜,又像是女子宿舍。如漫才般来往的闲聊对话总是很讨喜,轻巧的形塑人物之余,也重整段落间的叙事节奏,我对某些日本大众文学的作者因而留下「写男生间的垃圾话也很好看」的印象,却难得想起女校毕旅途中回房熄灯後的时光。
主舞台牧田家是一栋位於东京杉并区,自带庭院的挑高洋楼,虽然整体稍嫌老旧,但有可以伸直双脚泡澡的大浴缸,邻近善福寺川绿地,距新宿又仅十分钟车程。佐知平日在家工作,母亲鹤代曾是牧田家千金,两人共同分担日间的家务。同住的还有与佐知意外结识,年龄相仿的雪乃,及与雪乃任职於同一间公司,年纪小她们一轮的後辈多惠美。她们是住那个家的四个女人,与《细雪》的四姊妹共享名字,下班回家关起门来就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夜晚。她们并非生长於遗世独立的女人岛,在年近四十而未婚的目光下仍无所遁形,彷佛单身逍遥可比在战事中侥幸独活,让佐知一度就要脱口而出:「惭愧的是,还是单身。」一如横井庄一回国那年的流行语。
雪乃的故乡对三十七岁的单身女性没有宽容,因而她只身来到东京。她也早就认清男人大多缺乏换位思考的想像力,丝毫没有打算进入一对一伴侣关系,暗地里也刻薄的想过:佐知难道以为我们还在婚姻的市场上吗?对於有信心养得起伴侣的不切实际,本身干练而勤奋的多惠美,她们的担忧也平平无奇,就像坂元裕二的《大豆田永久子与三个前夫》,同样也是以近四十岁的女性为主角,而第三任丈夫的不告而别,正是起因於律师考试连连失利,又无脸在邻居的闲言闲语间面对事业有成的永久子。一再描绘的不过就是普通女子的日常,不去期待两性间真正的理解就不会失望,还需要小说告诉我吗?牧田家也是替人打气的金句制造机,就像大豆田家一样,只不过客厅里多坐着一只河童,忽然间窗外的乌鸦又接棒了旁白。
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住着不同姓氏的人们的故事,反应出结婚改姓、一家一氏等对於「家」的想像与认同过於单调狭隘。我期待看见女人可以因此活得更无拘束,然而书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人得活在与他人的关系中,人在世上活了够久,就不得不彼此牵绊守望。
大豆田永久子说,一个人的难处不在於一个人吃烧肉,或一个人泡温泉,而是得自己帮自己修纱窗、自己关灯、自己开空调,在日复一日的琐事间不断积累。独居的三浦紫苑多少也会向往与人分享的生活,她曾说时常和朋友聊到「老了一起住吧」,像这样的生活如果真的实现就好了。这般对话或许也曾发生在高中毕旅深夜三点的饭店床上,以她们将来可能的人生际遇而言还过於轻率,还欠一栋交通方便又足以让每个人独享房间的透天。但我相信这是一路拒绝婚嫁及亲密关系,现代版的雪子最浪漫的结局,我也觉得这一座古典洋房、一个长年上锁的秘密房间、一名古怪但热心正直的男丁,还有自我揭露的「神」视角,简直是一则温柔且幽默的奇幻故事。在这宽容的奇幻世界里,四个女人在那栋房子里,一起分担修缮老屋、报案跟踪窃盗的情绪劳动,一起多管闲事,也一起煮食出游的日常。
书籍资讯
书名:《住那个家的四个女人》 あの家に暮らす四人の女
作者:三浦紫苑
出版:新经典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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