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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可能窃取他人人生而活,但加害者与受害者毕竟不同:《灭顶与生还》

  词汇: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背後会填补上怎麽样的注释字句,或者那鲜明到不用文字强加着墨,你在脑海中自然就会迸出一幅关於幸存者的图像。可能衣衫褴褛、虚弱无力,眼神是对於极权纳粹的畏惧与仇视,身体上种种疤痕都是人性遗迹、然後轻易被历史、道德与正义种种大概念淹没。细想之下,你会明了这些形象都脱胎自影视戏剧、展览讲座,或者来自谁的话语形容之中,因为集中营前所未见的历史创伤太难以接受、太过於夸张与疼痛、也因此它最好被拿来证成人类的恒久特质,是腐败、是贪婪、是容易趋势附利的证据;而壮观宏大叙事的另一面是煽情、夸张,容易被取材挪用到各种载体,追求知识或娱乐都让幸存者的面貌更加模糊──所以,到底什麽是幸存者?这是普利摩‧李维(Primo Levi)在《灭顶与生还》(I sommersi e i salvati)当中首先要厘清的问题。

  自从1945年从奥许维兹─莫诺维茨集中营里生还之後,李维花费整个余生去思索这次经验的意义,为什麽是我?为什麽这个世界会发生这样的事?其中也包括了自身幸存者的身份,我应该怎麽定义这个标签?更重要的是,整个世界是以什麽方式理解或要求幸存者?从《如果这是一个人》(Se questo è un uomo)回忆录般的书写过往到《休战》(La Tregua)的脱营後返家过程,他的思考同步於时光缓缓前行,逝世前夕所出版的《灭顶与生还》与其视为总结,更接近於心灵地标,矗立於此,告诉世界我已扛负整座集中营前行到这里了,而前方仍有路。

  《灭顶与生还》采用主题式的书写形式,各篇聚焦於关乎集中营的记忆、灰色地带、沟通等概念,剖析了集中营那些对人残忍、压榨以及痛苦经验对人所造成的身心形变,这包括整个集中营世界中的上下游、特遣队、护卫队和身边的人,更包括书写者自身。「人的记忆很奇妙,但作为工具并不可靠」,不仅仅是纳粹加害者会透过自我欺瞒、变造事实,模糊说谎和真实的心理意义来躲避谴责,受害者亦会以避谈创伤、刻意遗忘来逃离那曾经的修罗场。然对应到书写者李维自身俨然有些矛盾,一如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法籍保加利亚裔历史学家)於序中所言「我们每个人都有为自身利益利用记忆的倾向」:李维的书写脱胎自实际刻血肉上的经验,经验积淀为记忆,我们如何能保证书写来自於记忆的单向径路,而非坐实幸存者的记忆对於笔尖指手画脚?

  换言之,无论是有意或无意,每个人或许都加工过自我记忆,特别是建立於集中营的粗砺经验,他深知相关记忆有可能在时光之中逐渐湮灭、被过多重述作品混淆错置,就算是每日回想默记也有可能僵化麻痹,因此其书写更显得节制与自省,不滥用幸存者的身分踩在道德高点大声疾呼正义、要求惩恶,也对抗着那些应该要逃离、应该要反抗的天真刻板印象:我仅仅是个历史见证者,不会更多,也没有更少。

  个体被命运抛进集中营,面临到和外界社会全然不同的运行模式,权力以更加粗暴、无理的方式展现,与人类习惯简化彼此阵营的叙事不同,那是无法单纯分出好坏优劣的〈灰色地带〉,人们初入集中营时会遭受殴打、羞辱,那些暴力来自於同属囚犯的管理者,他们拥有多一点点食物或空间的微小特权,然而就是这些微乎其微的特权使让他们无法放手,让他们得以离溺毙远一点。特权是人类始终无法摆脱的传统,我们始终有「某种程度的控制欲望」,盘根错节的权力关系构成了集中营主体,无法轻易论断对错,而这也是李维想阐述的重点之一,在多次被想像与呈现的集中营里,人的心理状态、运行结构和更进一步的责任归属从来不是精确分割的黑与白。

  「……『我们』失去了界限,竞争者不再是对立的两方,也不再有明确的单一边界,取而代之的是模糊不清的诸多边界,甚或是每一个个体与个体之间不计其数的边界。」

  集中营中的个体如单子般存活,沟通因语言上的差异而失灵,无法理解施暴者所下达的指令而遭受更多折磨,失语更带来思想上的衰弱无依;承受以暴力为唯一目的的无用暴力,人被羞辱、退化到成为牲畜,而牲畜无法拥有一次尊严的死亡。〈沟通〉与〈无用的暴力〉两章中,李维详实描述了集中营的外部困境,而我们应该要如何理解如今看来非常规、甚至用戏剧性来形容的那些苦难?猎奇式的观光不可行,人们常用的怜悯同理却也未必适用,因为对李维而言,集中营内外完完全全是相异的世界,那些外界心理学家建构或临摹的心理图样,没办法完整解释他们经历特殊伤痕後、内心里的焦虑和愧疚感。

  〈羞愧〉一章中精细解释了那些幸存者们复杂的心灵迷宫,为什麽确认脱逃的那一刻心里全然没有喜悦,仅有愈加深层的忧虑?为什麽在营中不选择自杀,反而是出营之後才选择自我了断?为什麽明明是何其无辜的受害者,却仍会感到某种羞愧感?这一切来自於上述所言内与外的道德落差、人与牲畜的差异和时刻存在的自我指控。为什麽是我的永恒疑问不仅只套用在「为什麽是我遭逢厄运」,也可以改写成「为什麽是我获救」,两者同样难受。

  「我们每个人(我说的是广义的『我们』,即全人类),都有可能取代别人,窃取他人的人生。那是一个假设,但是让人备受煎熬……」

  某种程度上,存活者或多或少都因着集中营中其他屍体的庇荫过活,而那也像是覆盖在彼此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印象最深刻的羞愧,来自於无神论者李维坦承的一次祷告。当他拿着资料卡走过委员会面前,等待被判定送去毒气室或者留下来继续劳动,那时候他感到「需要寻求协助和庇护」,但他随即察觉这样的举动是亵渎而低劣,「那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不敬」。无可讳言,拥有信仰的人似乎比较能抵抗磨难,当诠释世界的权柄并不握在自己手中,人便不必为了找到那些为什麽而屡次修改生命的模样,可以挪用现有答案去回答曾发生的痛,但这并不是李维想要的──进集中营之前,他不相信神;集中营之後,他更不相信神,此中的「更」耐人寻味,从此角度观之,虽然他说同为幸存者的友人让‧埃默里是和全世界打架的斗士,但李维自身也非宽恕者,他也做出了对抗,希望人能解释神无法解释的恶。

  当《如果这是一个人》被翻译成德文时,李维意识到这正是自己记录集中营经验的核心目的之一,他渴望理解那时候实际进入集中营、或以不看、不听、不说方式成为加害者共犯的德国人在想什麽?他们看见的、所理解的会是怎麽样的历史?值得注意的是他对於德国纳粹的审判诉求,比起那些显而易见的头号领袖,李维更在乎那些迫於生存进入灰色地带的囚犯兼管理者,以及在整个屠杀过程中始终缄默的德国群众。沦於形式的纽伦堡审判之後,他不要求欲将所有罪犯都偿命的偏激正义,也非乡愿认为所有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李维所坚持的是,加害者与受害者始终不同,拒绝以「美学的装腔作势」去模糊两者的边界,而正义是细腻区分、计量这之中每个人所做过的恶到底有多少,仅此而已。数封来自德国读者的回应促进了这个过程,在李维看来,有些人仍然为自己的投机辩护,宣称被希特勒的华丽词藻给骗了;但也有人对於自己国家造成这样的灾难感到惭愧,试图弥补伤痕,无论何种应答,这都是理解的第一步。

  集中营作为人类标志性的重要事件,已在各式媒介中重复阐述过千万次,却没有哪一次完美重现当中所有个体的实际感受,自然不可能,也没必要,李维所做,仅是修补那些缝隙中或溢出或匮乏的经验,然後再次提醒各个时空状态下的读者,历史不仅是完美复制的袖珍模型,亦非各种宏观抽象概念的斗竞场,人无法从单一视角鸟瞰全局,必须一步步虚心自省地靠近,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认识。

书籍资讯

书名:灭顶与生还 I sommersi e i salvati

作者:Primo Levi

出版:时报出版

日期:2020(初版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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